Derek Jarman's Blue
2006/02/17。兩年前的二月,說了差不多十多年之後,我終於來到倫敦。
旅行的時間大約三到四個星期。在Charing Cross整個都是書店(兼二手書店)的那條街的藝術書書店,古怪的櫥窗擺滿了英國導演賈曼(Derek Jarman) 的書,那些書曾經我都翻過,我在書店把它們都摸了一遍,像在用 手溫習一個人曾經的手溫。而我的心卻依舊冰冷,只有一道溫流流過像冰山底下的黑暗洞穴。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喔。我想到他經死十年了,那是1994年的二 月十九日。他決定他已經活夠了。我在那家叫做SHIPLY的書店,冷的感覺襲上心頭,一下子覺得冷了。突然,好久好久了,什麼老了的感覺,緩慢在冷中有種 昏眩的色彩,溫和的。賈曼死的新聞在台灣21日的新聞刊出,當時我正走在淡水的老街道,陽光極其明亮。春天似乎就在旁邊,我心頭覺得冷,我想我知道那種冷 了,就在十年後二月的倫敦街頭。我經常坐在離Kilburn地鐵站不遠的租屋外面的二樓陽台上的白色椅子上抽煙。有時太陽洋溢,我就呆呆地望著對面人家的 屋頂和葉子都掉光了的樹,感覺一切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而在此,在最近的地方,是如此平靜的寒咧。就像在裹著棉被的被窩裡腳在依戀棉被外邊緣的那種冷。每 年 冬天,我最喜歡而迷戀的什物,就是在將醒未醒時腳在棉被外所依戀的那種冷。我會忘記,我會再度忘記,因為它不會有一個名字。連任何死者都不能再那麼接近 我了,那殘餘的溫情讓我因為自己的冷漠極其驚訝。必然有個曾經,必然曾經有燃燒過什麼強烈的東西,或許是我的身體或是困在我身體裡痛苦的魂魄,現在都是灰 燼了。我把他的每本書都用手溫習了一遍,溫習他曾經的手。那些書,不像是他的生命,而像是白色的書頁其實是我黑色的灰燼,我在摸著自己的骨灰。
走出書店,繼續在附近遊蕩。在接近離開倫敦的時刻,我特別又走去書店撫摸那些書一遍,買了兩本沒讀過的他的書。那兩本是他的生命而且不是我的骨灰。突然, 我懷念起他來。非常懷念他。我在離Kilburn 地鐵站很近的租屋的二樓陽台,抽著煙,呆呆著望著對面二樓的陽台,旁邊是他死前那幾年的日記。在我離開前 幾天的某天下午,就飄起了雪。是一場小雪。雪飄在我的大衣和書上,很快就融入裡頭。(photo: The Angelic Conversation DVD)
賈 曼死的那年春天還沒到來。我很冷淡,是因為他竟然比 我早死,我當時的心情,沈重,但其實更接近憤怒,有個你非常親近但不曾認識的人在你想死的時刻比你先 死去,你的死立刻被剝奪了。就像你的死突然在臨刑前被無故釋放了一般。留下不甘心而傷心地,緩慢由憤怒轉而哀傷,你在懷念他的死,像在掉念自己的未亡。當 我離開倫敦回到台北的當天晚上接近半夜,家裡突然停了電,整棟樓都沒電,我在黑暗中只能點蠟燭。一個月過後,突然又陷入想死的一段時刻。四月初的某天夜 裡,我的死又被人剝奪了,這一次我不是憤怒,而是非常的哀傷,那個死去的人,我總覺得我就要認識了,我覺得我應該早就認識了,我沒在我死前認識他,他也沒 在死前認識我。我 突然又開始半夜在街上晃蕩,很多年都不會了,我平靜的走在半夜的路上,就想著要跟他說話。我在路上跟他說話。大多的時候我沒什麼話要跟他 說。我就陪他抽煙。我說了話,沒說很多,心裡覺得我不說他都會知道。生命最悲傷的事,是你失去了死,那死被你親愛的人剝奪了,留下你哀傷的活著,難過的想 哭就因為你終於越來越孤獨了。而你會越來越孤獨。而心越來越冷漠。每一次我被剝奪的死讓我的心多死一次,身體裡都是死的傷痕。就好像他們都死了,你卻還活 著,其實是一種罪過。活著,就是被生命判了無期徒刑。Life is nothing but.(攝影:┗┳┛, 2006/02/03, taichung, watching In the Shadow of the Sun)
在倫敦到台北那段日子,我開始讀賈曼死前幾年的日記,他死後多年後才出版。Smiling in Slow Motion。賈曼最後幾年幾乎都在倫敦Charing Cross Road和他Dungeness海 邊的房子兩地,他最後應該就死在附近的醫院。他應該常會去那家專賣藝術書的書店。那家書店紀念賈曼,書店裡有十週年紀念 的卡片,美術紙只印一個顏色,藍,免費索取。藍色的他在海邊的家,雙手捧著小樹枝的照片,他的手跡,和他海邊家的外邊牆壁上的字。我興起一股慾望:我該再 寫另一輯紀念賈曼的詩。十年前我寫了一輯五首,總題《守靈》(〈我植一株飛燕草,藍,於我的墳頭〉), 而守靈,在英文中寫做wake。 但寫什麼,我不知 道。我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從來也不算認識他。現在我會忘了。我想我早忘了。而我想要想起,想起那些日子,用我的手溫習他的手的日子。多年來我都忘 了,我都忘了,曾經很多年來我一直戒不掉的惡 習,我的左手撫慰誰的右手,或:是誰的左手撫慰我的右手?
1986年接近年底(12月22日),當時他父親才剛死幾個禮拜,賈曼離開 Tottenham Court Road附近的醫院,在他有關他在The Last of England(片名來自Ford Madox Brown的同名畫作)剪接期間所完成的一本劄記書Kicking the Pricks當中,他離開醫院時知道自己是病毒的帶原者,他寫到:
“The sun came out briefly, the thin wintry sun, so low in the sky it blinds you. The wind seemed colder than ever. I stopped at the stationers and bought a daybook for 1987 and a scarlet form to write out a wall.”
Derek Jarman photo from slowmotionangel.com
2007年8月1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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