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8日 星期三

2006/01/01, 小小的原罪...


shot by ┗┳┛ 2005/12/06, taipei

2005/12/28。再過幾秒鐘,我就會變成南瓜。我在等著變成南瓜。然而都過了一個多小時了,我沒變成南瓜。世界也沒變成南瓜。生命一向虛無,原因就只是:什麼也沒變成什麼。而且,經常地,老還是什麼跟什麼。就像跳出一個新歲數。而那數字竟然嚇得了人。

2006/01/01。當我醒來時,已經過了倒數半個小時了。無意識地,我選擇把年睡掉。就這樣,臉也沒少掉一塊肉,就到了2006年。 一 直都覺得沒有比靠近年底出生更宿命的。尤其是,別人一年大多會收到兩份禮物,而你常常頂多只有一份。而我情願什麼都沒有。就像對待年就這樣過去了一樣。睡 掉了總比醒掉(或醉掉)了要好。原因簡單,沒有人選擇要出生,同樣沒有人選擇得過年。每一年,在年與年銜接的瞬間,每個人,在自己與自己倘若還有銜接的瞬 間,欺瞞自己,欺瞞別人。因為,這樣或許比較簡單。

四 天前的深夜,在世界很叫人失望地沒有變成南瓜、只是下著冰冷的雨的子夜一點鐘。在一 場沒人記得、而你準備那一天就讓它被忘記的晚餐過後(而去那家準備關門的餐館吃飯,是在場的人希望紀念那家店)。順便晃到了一家正在準備開張的書店,突 然,過去的感覺會如此深沈的籠絡我,的氛圍下,看見一本會讓我驚訝的書竟然出版了(通常一個人的死就是另一個人的生,也就是死亡以後生命的現在進行式,同 時也是死亡以前生的過去進行式,那一瞬間,是一個人可以跟另一個人最赤裸的時刻)。在空曠而安靜的書店,我很久以來沒有感受到的輕鬆,我又喜歡來到書店慢 慢晃蕩了,到離開前,我鐵了心買一本多年來想買的巨大的傳記書, Edmund White寫的Genet,突然,很清晰地,我知道我當下最想要什麼,在倫敦時我最後沒買的Genet拍的那部黑白電影,un chant d’amour的DVD。因為實在太貴了。要20英鎊。雖然那是我在飛機場進海關前最大的遺憾。所以我用同樣的價錢,在機場的小書店等飛機時買了我喜歡的 法國女導演Clair Denis的Vendredi soir DVD。一部聖誕夜一夜情的電影。

前 天和一個準備去紐約過一陣子的朋友 吃了一頓中飯,在附近的書店,我把書買了回家。書名叫做《小小的原罪》,有關Jane Bowles生平的傳記書,由行人出版,厚達六百頁。我找了很久,擺在書架奇怪的位置,旁邊古怪而恰當地,擺著《管教的甜蜜歲月》(面對它,就像那兒應該 特別需要一份緘默,堅持一份私密地、理當所以的孤獨)。那晚,那下著小雨冰冷的深夜,好像某個時刻,某個過去,孤立而深刻地,回來了,如此熟悉,如此熟悉 到你知道,那是你自己的。你都知道──最清醒的時刻,就是最傷感的時刻。而那本書,某方面說來,就像你突然被當場揭穿了一樣。你就是無法冷靜地不當一回 事。雖然,對任何人,你無所謂,你只希望保有那一瞬間屬於你自己的孤獨感。生命總有一連串的「意外」(而讓每個孤獨性連結成有趣的「集體」性),在每個絕 對孤獨的時刻上。銜接著每個那當下的色澤、氣味,和就身在那裡的存在感。然後,產生了祕密。那祕密如此平凡無奇,但你會珍愛它。打死不放,就像緊捏在手上 的什麼。因為,那是你的。那祕密僅僅屬於你。儘管它無關緊要。它無須談論。它無須解釋。它就是它。它僅屬於你。

雖 然,不到一天,在一月一 日接近早上五點鐘,那書已經讀完了。雖然,有些叫人失望地,寫得並不特別精彩。過多平板的流水帳(有些時候,我都直接跳過去,簡單看過去)。但一本可以一 下子一魚多吃的傳記,總有一個好處,怎樣,都有被傳記者書寫的林林總總(私人信件、訪談回憶、寫作筆記、作品片段、照片……)。那林林總總,那夾帶的片 段,總是精彩的。一旦那夾帶的林林總總過分的多,而寫者毫無才氣的只在材料上(八卦上)表面化的一說再說那其實並不十分有趣的話題(或甚至極其瑣碎),你 也知道,這樣的書在深度(風格形式等)自其有侷限(但它可以販賣鄉愁──而鄉愁呢?則極其需要某個或某些人對某些東西的記憶)。但這並不影響那一瞬間,以 及閱讀時某些時刻的快樂。快樂是稀有的金屬,你得自行去提煉它,純粹它。有一些些就很夠了。就像一張二十年前夾在某本書裡壓平了的玻璃糖果紙。 一 開始我覺得,過了2001年,整個世界最大的改變,就是用加速度去丟掉2000年以前。情境就好像一個不熟的朋友問我一本她正要幫我們翻譯的小說,她問我 怎麼有小說寫的文法是現在式,因為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應該是過去式?有點像這樣。過了2000年,在我的想法裡,所有的一切將只存在現在式。一個新的世紀, 就要一個新的世界。而,Beat Generation的那一代正好都死的差不多了。很多時候,當我醒來眼睛看著醒來的世界,我以為這世界都已經變成現在的虛設。而很快地,很多人都會被遺 忘。遺忘最好。過了2000我將再也不想出版任何一本自己寫的書,不想寫任何真實感覺的作品(這樣我將再也不需要那寫作的痛苦),我想,這世界在台灣這一 塊並不缺書,多的是書的出版數字,缺的只是閱讀的人(而當你進入出版,你最不可能忍受的就是哪一天只是在看自己寫的書只成了銷售量數字)。我將被遺忘。而 任何人都會被人以最快的速度遺忘。而且,每個人會習慣將別人遺忘,也將被別人所遺忘。因為,沒有比一時更容易被拋棄的。而我以為這樣最好,最接近天堂,最 接近輕盈。幾年已經過去了。我終於了解當自殺飛機衝進雙子星大廈的當刻,驚人地,預見了世界巨大的傷口。而且預見了,那遺忘所加速度的,不是新的世界已然 開始成形,而是新世界只不過是巨大憧憬的幻滅,生命只不過是過去的負片。我看見了那種負時間竟然直接存在於現在和未來。時間的負值竟然不在過去。五年來, 我發現這負值的可怕,整個世界是巨大的虛妄,是徹底的失去。我沒看見多少有一點點真正快樂的人。而真正阻擋不快樂的方法,就是將那痲痹無盡的延長。而且誇 大那極小的我。因而那我顯得極其巨大,成了只是影子。因而,我看見鬼魂不再是過去已經死去的人,而是現在還活著的人。生者就是自己的鬼魂。整個世界不斷翻 新的劇目,如此的賣力,卻好像色彩繽紛的道具,其真正的場景是那巨大的墳場。我想,這時候,倘若你還可能被過去的鬼魂所驚嚇,那還會是真正的幸福。你還真 的會渴望跟已經那麼古董的鬼魂喝一杯下午茶呢。而我想這或許是到了今天早上,讀了《小小的原罪》突然可以讓我感到快樂的原因。突然2004年春天在下雪的 倫敦,在慈善義賣店買的一本才20p、約二十年前出版、還留下有人拿書的扉頁寫下不知道是誰的電話號碼、紙張都泛黃了的二手書Plain Pleasures,那本很閒地在坐地鐵、在廣場在公園,在外面下著小雪的屋裡翻閱著……那些時候,那些在時空上都已然遠方的時刻,都突然有了形狀。真的 是plain pleasures。我特別喜歡在那裡買很便宜的東西,每隔幾天,在Kilburn 地鐵站附近,我都會去晃一下。買了好幾件毛衣,皮衣和很多很多本書。

大 約將近兩個月左右,隨時地,我都處於一種需要「過去 的感覺」當中。或者,應該說,如同讀《小小的原罪》時突然讓我懷念Paul Bowles,想起他那種必須在異鄉才可能自在的狀態。我需要過去的感覺,就像過去我需要異鄉(想像中)的感覺一樣。有些人的生命永遠屬於其他地方,那 「其他地方」將拯救他人正在「這地方」。也就是他需要遠方的環抱,而不是這地方的環繞。我時常在思考,遠方,到底什麼時刻,在怎樣的狀態下失去了。很弔詭 地,就在人在遠方的那瞬間。遠方真實存在了,遠方就不再是遠方,因而遠方當下就不見了。有一天,很簡單地,「曾經」又成了真正的「遠方」,而且它將永遠也 不會不見了,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你再也到達不了。而那再也到達不了,有些時候,卻是故意的。我故意了很多年,要過去永遠消失。弔詭地,就因為你再也到達不 了,所以它偶爾回來,而每一次回來的瞬間,都讓你真實的感受到那傷感。傷感是最終的真實。那傷感,最終的真實,在瞬間讓你存在。因為,那是絕對的孤寂。那 是你死掉前最想帶在身上的東西。在兩個月前,我等了好幾個月後,在並不特別期待,而只是習慣性等待的時刻,在影展看了歐容的新片Le temp qui reste /The Time to Leave(中文片名極其恐怖,幾乎就像鬼片該有的片名──《愛無止期》)。讓我很驚訝的,歐容,說了一個極其純粹的時刻,在生命最終的時刻,什麼是你的 最終。你最想放在身上的,可以帶到死掉後的,到底會是什麼?它提醒了我,什麼是最需要的,就是每天留下一件我死前很想帶在身上的東西。現在,應該就算餘生 的開始。


Le temp qui reste po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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