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6日 星期四
2006/02/17,我植一株飛燕草,藍,於我的墳頭
shot by ┗┳┛, 2007/06/04, taichung watching The Garden
2006/02/17。 醒來已經接近晚上九點半了。
昨天我把《與蛇的排練》賈曼的第五首〈上色:藍已未竟〉在電腦上重打一遍,想放在部落格裡,五首都放在 那裡,當作一個紀念。
然 後,我在思考那個時候,我怎麼會寫下它們的,我到底在想什麼?當時我的樣子怎樣?在過了三十之後,我曾經發過誓,二十歲已經過去 了,過去的一切都要消失,我要一個新的開始,放掉那些曾經如此不快樂的歲月,那些不眠夜裡在街道晃蕩的日子,那永無出口的迷戀和失神,就好像我可以重新給 自己一個童年。我要我所寫的一切轉換成色彩繽紛輕盈可笑,而且調皮。那似乎成真了,在隨後三、四年裡,是我生命最輕盈快樂的時期。所有的過去都蒸發在空氣 當中。我所無法了解的,當時絕對不能理解的,在七、八年後的現在,記憶似乎已經無法喚回,沒有過去似乎讓人很難想像的「空洞」。就好像瞬間裡,你突然想要 那個,想要那些傷疤讓你可以重新掉下眼淚似的。這樣做,又害怕自己極其愚蠢的,真像個愚蠢的呆子。很不好意思地。像是笑料。倘若有笑料的話。若沒有,曾 經,至少你可以表現出勇敢。例如:勇敢的去撞牆。
賈 曼死於1994年二月。大約一年裡,我一直計畫要寫紀念他的詩。總有人問我為 何是賈曼?不然就是:你一定很喜歡他?最重要的,其實是這個人的生命感動著我,他的想法,他的生命力,他的幽默、憤怒等等。那時我總在讀他的書,看或回憶 他的電影,我要一個氣氛,一種情緒,一種語言。但它不存在,我不知道在哪裡。或許,詩的起源都來自一無所知。唯一明白的,只有死亡的浸染。最早跑出來的是 第一首〈今天的紅屋頂是溼的……〉, 是詩自己寫出來的,而不是我。或者可以換個說法來說,我經常被自己的一個想法所糾纏:「你讓一千首詩消失,只為了存在 了一首詩。」紅屋頂的印像跟著我很多年,幾年間腦子裡我一直在寫,但一直只有一句,「今天的紅屋頂是濕的…」這是個極其具象的曾經。有好幾年,我經常會在 ER家裡。我經常在他晾衣服的後陽台抽煙,望著對面的人家,那漆紅的紅屋頂。牆邊的隔壁人家養著一盆茉莉花,我總會在下雨後陰暗的陽台,抽著煙聞到茉莉的 花香。心情竟是如此哀傷,想著那很久不見的人。94年年底,在27歲生日當天夜裡,當我從淡水回到台北車站走回家,冷,非常的冷,我什麼感覺都沒有, 只是 一直走一直走,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可以走進馬路正中央,然後快速奔馳的車子會以時數八十的速度將我猛然的衝撞。我想這樣不錯。繼續走著,無意識開始取代我, 我會像被雪埋葬那樣,開始無意識,然後昏厥,然後再也醒不過來。那絕對的哀傷將像甕封在水底的圓舞曲一樣,我會聽見那緩慢旋轉的樂音。然後,一切都將進入 深沈的睡眠裡。突然間,一絲對自己的不忍浮現,我突然開始掉眼淚,眼睛一濕熱,就醒過來。我就一直哭,只是哭。然後就死不掉了。幾天後,一月,在一個下雨 的下午,我又去了那家小酒館,想著一個人,曾經每個下午我都會去那裡,就只因為他在那裡。我就在那個下雨的午後去了那裡,然後用手寫下詩的初稿,過去好幾 年的情緒瞬間都浮過來,那強烈的情緒。那些半夜四點鐘的地下道。那些憤怒。那些無法理解的寂寞。那些人來人往的情感遊戲。那些氣味。那些挑逗。那殘忍的天 真。就在那下過雨的紅屋頂,過往像是煉金的羞恥。它從一個出乎意料的角落潛伏浮現,但,又像早在那裡。它不在我任何的排練裡,是最原始的,所以也就最無鮮 明調性,及其撕牙咧嘴。有了這首之後,我才開始有其他四首的可能輪廓。而每一首將呈現各自不同的面向。在不同的時間完成,不依循完成的次序,而是依循我的 可能,在計畫裡的面向──從死亡約一兩年後倒回彌留瞬間。在詩集急著一定要出版的時候,我在一邊做最後的整理時,一邊完成最後的幾首長一點的詩。而它們竟 然都寫成了。除了給惹內的那首〈圭亞那夢遺〉我那時怎麼也寫不完了,因為我知道它不會來得及寫完,它很複雜,非常複雜。寫〈牛頓守靈夜〉時我想要寫死亡過 後對人的思念,生活似乎沒這個人了,卻老是想著這個人,連接到賈曼的短片、配樂,海邊,以及最重要的安魂曲之後。而〈上色:藍已未竟〉,是一群朋友在一個 人彌留的時刻,那個現場,那個彌留的影像,跟成為屍體的瞬間,在葬禮前的上妝,在身體上上色,而我覺得最美的句子就是引用賈曼的幾個簡單的句子,卻是最真 實的聲音,我很喜歡他的聲音如此真實的留在那裡。〈HB〉接 近最晚寫成,但開頭的四句卻是兩三年來一直放在那裡的句子,映像清晰而具體,來自我住在天母 時,隔壁鄰居種的那棵芒果樹,我深夜回家時總會望著路燈底下的芒果樹。「月光下的蜂巢/蠅蠅驚擾失眠和已然入夢的幽靈/芒果花掉了/和桃紅色的飛蝶一同在 路燈下旋轉/」。在讀賈曼非常溫柔的日記書Modern Nature時,我最感動的都是有關HB的片段。我想要寫一首溫柔的,關於一個溫柔的夜晚,跟往常一樣,只是床的一側不在有那個人身體實存的重量,一個夜 晚,重疊了所有的夜晚,以及離開。我想要鮮明的色彩,孕生於夜,融化在黑中,猶如畫家的筆觸。最難寫最後寫的是〈穿過四季整張臉的Levi’s〉 ,David Wojnarowicz 非常感動我,Y寄給我一本他的紀念文集,我很想紀念他。所以在這首裡,我想要一個極其暴力的對生命死亡的影像。David Wojnarowicz是我以後一輯紀念詩的重點,在這本老早就訂名為《遲來的人》的詩集當中,我將連續書寫數輯我想要懷念的人,像是莒哈絲等等。不 過,我想當它真的寫成時,或許會是另一個十年。十年,聽起來真像是個虛構。或許,那詩集出版到現在,這十年才是真正的虛構。(shot by ┗┳┛, 2007/06/04, taichung watching The Garden)
有一天,當所有的記憶都不在了,就像曾經發誓要它們不在了。或許,在那裡將什麼也不會有。那裡,將是一片雪地。一片蒸發。那雪白的睡眠。那恆常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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