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3日 星期五

2006/04/14, Hombre mirands al Sudeste


Hombre mirands al Sudeste poster

2006/04/14, 禮拜五。大約三個禮拜前,在接近三十六小時沒睡,而書可以進廠的時刻,已經接近崩離的邊緣。整個人,已超越身體本身,就在一種stone的狀態,什麼都慢下來了,神智突然似乎清醒地,像是酒杯晶亮的邊緣。在一瞬間,閃過腦子,一個影像。是一部電影。很久很久以前看的。我留下電影海報的圖檔在部落格上,我想,也許有人會明白。就像裝了一套天線系統,或是簡單地,某個閃動的星點。快速度的流過神經通向腦門,瞬間醍醐灌頂。我想,倘若有那樣一個人,那個人,身上一定真的帶有編碼器和解碼器。

醫生有一天,他就像每一天一樣,早上發現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病人站在花園裡,面朝東南方照太陽,他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醫生對這名病患滿懷好奇,他問護士他是誰,護士說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從哪裡來,他就只是站在那。好奇的醫生把他叫進來,他站在他面前,他看著他,他對醫生說:醫生,你怎麼坐在那裡時整個人都要往後仰,你是害怕被病患傳染精神的疾 病嗎?醫生尷尬的看著他,問他從哪裡來?為什麼要面向東南方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他說醫生我是外太空派來的特務,面向太陽朝東南方站立,是為了傳遞電波到外星,並接收外星傳來的電波。那張圖就是這部電影的海報。是一部阿根廷電影。《面向東南方的男人》(Hombre mirands al Sudeste)。 導演叫做蘇比耶拉(Eliseo Subiela)。我上一次看得時候是1989或1990年,看過兩次,在當時位於敦南和南京兩條大路交接附近的影碟店太陽系。導演的生日正好跟我同一天。 一兩年後,我寫了一組詩,用來串連我第一本書《對鏡猜疑》幾個相鄰的部份,其中有一首叫做〈面朝東南方的男人〉,詩寫的很普通,如果真的有些意思,那都是電影本身,雖然它並不是抄電影本事然後切碎叫做詩。我無法忘記電影,就好像你無法忘記你的星際之旅。雖然一切已在光年之外。在光年之外的一個行星上,我已經窩居在此幾個十年了。但在望向一塊光投影的角落,依稀那些虹彩的殘缺有時略過腦際。有些電影在有些時刻在有些地方就像收集碎片那樣給串成了水晶掛燈。


Najda still

我總是很難確知蘇比耶拉怎麼有辦法將一部這樣的「陌生人」電影演化成充滿哲學意味,或說宗教氣味濃重的電影,何以如此輕鬆的出入引經據典與魔術影像的疆界,就好像他們其實是同樣的血液,紙蝴蝶飛起的瞬間穿過寫實的大街小巷滲透進牆壁化入牆壁內裡而你說裡面有一隻蝴蝶在飛你耳朵貼著牆壁一隻真正的鳳蝶就像從透空牆壁飛了出來。那類的感覺。那個時候,台北一向都是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地方,這真的是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城市,二十四小時你都可以輕鬆的找到吃、窩,或是休閒的地方,這真是一個完全不夜的城市,而全世界還幾乎找不到像這樣的城市呢。在《迷離情骸》(Nadja) 裡坐在紐約下東區酒店的女吸血鬼跟對她調情的客人說:「在我的家鄉羅馬尼亞到了半夜十二鐘就找不到東西吃了。」那個時候,台北就在開放的氣氛底下,所有的一切在最無忌憚的無限開放當中,你可以輕易感覺到空氣裡總是充滿了色彩和氣味,那色彩那氣味非常安那其。偶爾在最孤寂的時刻,我會坐末班的公車到太陽系,整個晚上就窩在小小的隔間看影碟,每次會選兩部到三部。那時候我們已經不會每個星期經常性的窩在一起了。我在山下租了小房間,我的自由就是在自己的房子裡。雖然我總是到處走來走去。我經常在晶瑩輝煌的台北深夜遊蕩,走好幾條街,就只是走走路,停不下來。那時候台北的深夜是我身體裡的一張地圖,我順著它走,就像個沒喝酒的酒鬼,還是一個夢遊的人呢?羞怯的我天性習慣一個距離,而台北的深夜讓那個距離正好完美,你可以看見一條街的明亮路燈和路燈照不到的區域,你可以把臉貼靠在明亮的櫥窗,深夜的櫥窗就像神龕,你可以凝視那些櫥窗裡的東西,你可以走過餐館,以那樣的距離看裡面的人在吃飯在打鬧在閒聊,你可以累了坐在路邊小公園的鐵椅上,看在路燈底下緩慢飄飛的落葉或落花……似乎都在很遠的地方,你走著,像走過夜黑色的絲絨,一個緩慢移動的浪遊人。或者,可以窩在那些沒啥人卻明亮的地方,緩慢的把每一張影碟都摸了一遍,確認他們的位置所在。從二十歲開始的那年,每一年我大概看了三、四百部電影。包括電影院、影碟、錄影帶,以及影展。我想喜歡電影跟喜歡深夜是相似的事,同樣喜歡接近睡眠時晶晶亮亮的東西。那些時候,你最接近遠方,最接近外太空。而這個城市燈火輝煌。一座巨大的子夜遊樂場。總之,在某個深夜裡,就看了一部我根本不知道會是什麼的電影,《面向東南方的男人》,隨時,你總在驚訝中,比方說,另一次非常驚訝的狀態就是哈特萊(Hal Hartley)的《關於信任》 (Trust),比方說一部我完全不記得片名和演員的荷蘭電影,講一個深夜的女廣播員,在不眠的深夜,她就是透過空中而來的昔人女妖(Siren),比方說,在錄影帶裡看了Nic Roeg的Track29,或是法國導演Michel Deville的超級怪片《法國庭園殺人事件》(Péril en la demeure ),比方說,一部叫做《山之焚火》的瑞士電影,比方說,拉斯.馮.提爾(翠亞)的《犯罪份子》。比方說,賈木許的《永遠的假期》,我差不多看了二十遍,雖 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想要看,每次都想看。另外一部我看了差不多二十遍的電影是肯.羅素(Ken Russell)的《歌德夜譚》(Gothic),它讓我整個人完全爆炸。那時候,世界,整個還很新,源源不絕,湧來,而且非常驚訝地,什麼樣的電影都有。我經常被他們所感動,遠超過一般所謂的大師電影。發現,才有驚訝,驚訝,才有驚喜。我想我進太陽系(影盧)就跟像進圖書館(及電影資料館)一模一樣。 我常往這兩個地方跑。我想裡面一定都有外星人。而他們其實就長得跟任何人的模樣沒兩樣。但好像會有很不一樣。


《永遠的假期》劇照

在一個瞬間,在我所剩的電影記憶中,讓我真正難過的,是這位外星特務來了唯一一位女性訪客,醫生非常好奇的跟了她,跟她有性,而在她的皮包裡找到了一張撕碎了的照片,殘留一個小男生和一位小女生的合照,而撕碎的那一半到底是誰呢?困惑而憤怒的醫生在照片裡看到了,那個撕了一角得那一半,難道就是遺棄他們的父親,難道就是上帝?(而難道不就是身為父親的他自己)?在影片的結尾,醫院相信電擊可以讓這位外星特務只會成為一般正常人,受到電擊後,他再也沒辦法一動不動站在太陽下站太久,他的方位開始偏差,他開始經常昏倒,沒多久,他就成了一具屍體,躺在解剖台上。蘇比耶拉的陰鬱和神祕就存於自然而然,裡面沒有任何科幻橋段,有的只是魔幻的提問,比方說從來沒彈過管風琴的他,就自然依序按著琴鍵,腳踏著踏板,他問,到底真正感動人的什麼?是琴鍵排序的彈奏?是踏板?還是心裡的什麼?音樂是什麼?只是一組排序不同的序列組合?是一組數學?面向東南方的男人某些魔幻時刻就像《海上鋼琴師》裡的Tim Roth。到了很多年後的最近,當我看到英國導演Iain Softley所拍的電影《K星異客》(K-PAX)某些部份竟然神似於《面向東南方的男人》,只是導演認為穿越類型、不具單一類型的《K星異客》,竟然在這具身體裡,透過催眠找到了一個身心飽受摧殘的人,那個外表一模一樣的人,而那寄主透過光束旅行,轉載另一具身體回到了K-PAX星,一隻巨大的望遠鏡,和一線太陽光,表現了科幻的瞬間。科幻的到底是什麼?為何《面向東南方的男人》卻有辦法不具任何科幻類型卻有著科幻?科幻難道是一組數字,是一組文字拼組的字元當中,隱藏著一把真實的鑰匙,不斷剝解那層層的密碼,就可以抵達那扇門的背後,推向所有光芒的所在?眼前的一切,皆已命名,在我們以文字連結,以琴鍵的長短排序組合,所重重環繞的萬事萬物裡,是誰在編列這些字母,這些數字,超越這些數字和字元,在那一切皆然靜默的旋風當中,可以聽見上蒼的話語?西方的電影裡真正的科幻就是這件事嗎?外星人就是編碼解碼員?倘若他們失敗了,他們就只是受限人性的地球人?

π poster

我總會想起一九九八年的六月七月,只要你走在曼哈頓的街上,你隨時都可以隨著一個印著π的符號往前走,π被印在路燈上、偶爾的牆壁上、某個路面的角落,這最簡單的電影行銷,卻如此有用的,在宣傳一部非常非常低成本的電影,就叫做《π》, 推向它的中心點就是電影院Angelika。就好像電影院正是那宇宙的中心,銀河星雲的漩渦核心。我總是很開心地低著找尋陽光明亮洋溢的四周底下,會有個π的記號。然後有一天,當電影上演時,來到那個銀河星雲的核心,電影院。它完全就是一部意念的所有聚集,一位數字天才狂,可以在所有的文字(希伯來、英文、中文……)和數字(數學定理、華爾街隨時跳動的跑動的數字)當中解碼,找到這一切龐大無邊的組成裡背後具有預言性質的撿約數據,在其中有扇神祕之門,在那其中會有一把可以真正打開一切的鑰匙。最後數字天才破壞那個最後之謎的方法,就是將自己的腦子報廢掉。我喜歡這部電影,喜歡的原因除了數字和符號可以成為電影視覺美學的喜悅之外,就顯得比較接近外面的陽光,陽光很好,陽光洋溢,就只是電影怎樣偷拍到坐地下鐵的樣子,就只是電影的沿線正好是我就坐常坐的地鐵路線位置,D Train,好像裡面的東西都很熟悉,是熟悉的一部份。包括對數字的,以及對符號的,黑白攝影裡面架構了一個與現實倒立的虛構,而成立那瘋狂的是電影外面寫實性質的意外,因而顯得哈,有了軌跡,在星雲漩渦往外擴散時,遇見了陽光,成了沿路撕下來的一小塊一小塊麵包屑,那個符號,就成了家的指標。家就在Angelika放映聽的黑暗裡面。只是,讓我覺得有趣的,是那個報廢,或是那個故意失敗,卻讓你心裡,覺得你其實是贏回來了什麼。巧合的是,最近 DVD發了兩位美國獨立製片導演Scott McGehee和David Siegel的新片《拼出真愛》(Bee Season), 也有一個古怪的組合,母親茱麗葉.碧諾許古怪的會走進一線光,或一道光芒指引她去屋裡拿走一件小而晶瑩的,她無法控制的要留住所有的光,好整合在她生命中突然瞬間碎裂的世界,在她祕密的小屋裡,她將這些碎片拼組連結成一串串晶瑩閃爍的掛飾;大兒子(如果我沒弄錯,是《英倫情人》導演的兒子)則想脫離父親的單一猶太教,進入冥思打坐的什麼宗教,以及靠身體的激烈搖擺韻律達到出神狀態;父親李察.吉爾是個教猶太教教義的教授;而小女兒則天賦異稟,可以在聽見一個字的時候,透過感覺字的聲音連結到它所連結的印象,在其中看到那個字本身跟字義連結的具體印象。電影裡讓我們重溫了拼字,對字由字母組成跟發音裡,每個字似乎要回到字被創造的瞬間那純粹的魔術和神奇。這是一部非常美麗的電影,CGI總是將十歲小女孩用鉛筆寫字時,筆墨在紙上的痕跡幻化成幾千個小小小的小字母,而在她唸出那個字的瞬間她會看見那個字義的影像,然後清楚看見那個字, 然後可以拼組出由那好幾個字母所組成的那個字。每個字似乎在空氣中帶有磁鐵,帶有晶瑩踢透的魔魅,在英文裡,動詞拼字(spell)就跟名詞魔咒 (spell)同一個字。拼字就是魔咒。而聽的入迷也具有同樣的字根,spellbound。在其中父親教導小女孩在聲音和字詞的連結背後就是光的緣起,人到達那個狀態就不是在祈禱,而是直接跟神說話。有那麼些時刻,我總在思考,每個字,字跟字的連結,句子;句子跟句子,行列;拆毀,破裂,黏合;在裡頭, 必然就是編碼跟解碼,彷如DNA的雙螺旋。難道所有的科幻或魔幻的基本DNA其實就只是字,數字以及符號本身?我知道在很古老的以前相信整個世界都可化約 成一組數字,每個數字都帶有一定的意義,整個世界都可以透過這組數字來解釋,所以有所為的數字學。(π still)

就在那科幻的基本DNA裡頭,到底是什麼造成了有些文章好看,如時鐘搖擺的搖籃,如清晰的水杯舉起來時桌上有半圈的水漬,有筆尖沙沙擦過有細微毛勾的紙面,讓字跡有一層淺淡的紋理,讓人微笑,而其他有些則不?同樣的,電影呢?是什麼造成那管風琴的琴鍵跟手跟踏板的連續組成動作,造成了精彩的音樂呢?這當中牽動著心的,是怎樣的連鎖反應呢?而在蘇比耶拉之後的有部電影《詩心黑心》(The Dark Side of Heart) 裡頭,一個陰鬱而哀傷的詩人跟任何女人上床後就會按床頭的按鈕,然後女人就會直接掉到深淵的黑暗裡,他說他要的是會飛的女人。當他餓肚子時,他就對著路人念一首詩好討到一首詩的錢買麵包和酒。在一個夜裡他遇見他心愛的女人,他問她會不會飛,她告訴她,如果要飛國際的要更多錢,她是一個夠冰冷的妓女。他遇見一個瞎眼的女子,在性愛的高潮時她狂喊著藍色,是藍色!!她每碰的東西她都說得出顏色,就好像指尖有眼睛。在通俗的流行探戈、波列露等傷心的舞廳,在獨自一人哀傷渡河的船上,字詞和無法得到的愛,那編碼和解碼的又會是什麼呢?沈默?手風琴?岩洞裡的風?蘇比耶拉,蘇比耶拉!怎樣會是那《小小的奇蹟》(Pequeños milagros ),台灣DVD《魔力愛情》)呢?一個矮矮小小的女孩,每次夢見火車正要壓過她的時候就會有長了翅膀的仙女對她微微一笑,讓火車停住,然後她醒來,就會蹲在床上唱一首某種古老而她從不知道是什麼語言的歌。在超商上班的她,老在想仙女的故事,自己就是個仙女的白日夢,偶爾她會行些小善行和小神蹟;幾乎每天固定的時間,她會出現在公車亭等車,她的情緒反應,隨著公車亭旁邊的監視器,每天那段等車的時間,一個帶眼鏡在太空中心測試外星人是否接近地球的男孩,就固定在那段時間在自己家裡的電腦,將她的表情樣子停格,然後列印出來;環繞著她的,是一連串相互銜接的話語和故事,她幫助一位女盲人(打字有拼音的聲音唸出,讓她知道打字是否正確)順利拿到律師資格,在另一個盲人老人家她為他念詩和故事裡的片段,然後她將詩譜成曲彈吉他伴奏演唱;她那老是換不同年輕男人睡、生性不快樂的母親,她暗念著:媽媽,期許一個願望,我來幫你成真;她去農場看她害怕老去而不時拋家棄子的父親,她暗念著:爸爸,期許一個願望,我來幫你成真。老在做白日夢的羅莎,懷疑自己是仙女的羅莎,許給一個自己願望,她暗念著:讓有人來愛我吧。小小的奇蹟;在一些瞬間,在哀愁的現實裡,蘊藏著喜悅的魔術。那些科幻的DNA緩慢輕盈的飄落在雙肩上,字句話語和故事。許一個小小的奇蹟。Pequeños milagros still

在那星雲漩渦的中心,當天就快亮了,太陽系小小的隔間裡,我打開門,電影已經結束,外面的陽光不久就會淹沒街頭,我打開燈,閉上眼,想著一部才剛看完的電影,《讀愛的女人/朗讀女》(La Lectrice),一個喜歡在床頭念書給男友聽(且有刺激情慾的效用)的女人,認為為別人朗讀書是最快樂的事,所以她每天在不同時間和星期數,穿戴整齊 快快樂樂去為她的客戶唸書。為這些不同年齡、樣子、男女、職業、和身體狀況的客戶,她總是打開他們封閉鬱結的處境,選擇最適合他們的每一本書,在朗讀和傾 聽之間,在一個接一個不同小說、童話、預言、色情小說和政治文宣裡,她捲入了她從沒想過的客戶過度投入和熱情而產生的後果;在越來越跟她所念的文本混亂的當下,她困頓了,但朗讀是多麼有趣的職業,於是她又穿戴整齊快快樂樂的出門去唸書了。電影就是這樣。然後我睜開眼,等最早的公車,回到深夜以前反向的行經路線,換了白天,然後回到深夜以前的那個住所,打開床頭的Walkerman,然後入睡。進入白天的睡眠。然後夢見……他一醒來,已經是2006的春天,有些什麼醒來就依稀了,朦朧了。


Trust director Hal Hartley photo from Drink with T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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