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5日 星期日

1997/07/17-08/08, 快感的經濟


攝影:┗┳┛, 2030/02/03, taipei

1997 年7月17日。現在每到下午兩點鐘鐘左右,天會陰下來,然後開始下雨,下很吵的雨。又坐在櫻桃屋靠窗的角落,就好像是前年每天的位置所在--在這裡上幾個 小時的班(拼命發呆)。陽光很快的露出臉來,雖然還在下雨,四處銀亮銀亮底,水光在擺盪,鋪了滿地的蛇皮,一下子這裡就燙得像是整個臺北在熱感冒,發高 燒。我的目光被窗玻璃上的陽光灼傷,我睜不開眼 睛。過去持續在蒸發,好像很久很久了,那時生了一場好久好久都不會好的病....。一大群象走過荒蕪而龜裂的大地,然後象老大就會踢一踢塵土,用牠的眼色 說:這裡有水。於是他們開始原地挖土,就挖出一個池塘出來。牠們會在臺北的哪裡挖出水來呢?小袋鼠就沿著大街一路跳房子跳了過來,看 來種族主義派的袋鼠媽媽教牠不要遵守人類的交通規則--

1997 年7月27日。好幾天前打了個電話。葛楚都不在家,一直不在家,留言機 在轉動,轉很久才能開始留言,這表示他很多天都沒聽留言了,所以我說:你大概好幾天沒回家了。四天後,我聽見留言機一開始轉動就可以留言了,這表 示他已經回來了,聽過這好幾天的留言了,我就這樣想。我於是對著機器說:沒事,只是問候一下,你回來了。到了晚上,找到一個朋友,她劈頭就問:他 一直Call你,但都找不到你,他已經去澎湖了,你到底跑哪去了?喔,我說。並且問她:他什麼時候走的?今天早上,她說,要去三天吧。

1997 年7月27日。第二天葛楚就要離開法國了,從那個南邊的小鎮,坐火車到巴 黎,然後換飛機。很匆忙的決定,他哥要結婚,他媽寄來了來回飛機票,什麼話都沒說,他的父母親總是這樣子:飛機票都寄到了,你自己看著辦。於是,在 離開的當晚,他打了一個電話給一個也從臺北來的女孩,他對她有些感覺,再回到這個小鎮,再看見她,大概也要十個月以後的事了,所以他打電話給她,說要 走了。她一聽就說要來送他坐火車。第二天,他趕不上火車,慢了,於是改搭一輛兩小時左右以後開的火車,火車依照方位和它的目地,他到了巴黎,飛機依照 方位和它的目地,到桃園然後臺北,第二天搭另一輛他最熟悉的火車,回到了家鄉,關山。等到他再回到臺北,一張明信片比他還早抵達臺北,是她寄來的。明 信片上面寫著:我一直等到火車開走都沒等到你,不知道你到了臺北了沒?語氣很平常,好像沒啥事。他看著明信片,突然地,非常的傷感,因為他認為她沒來 送他坐火車,而且他也不認為誰會那麼認真的來送他坐火車,和他說再見。
「就是這樣。」他回來已經8個月了。他說:所以你會去送別嗎?
又半個月過去了。沒那個習慣,我說:我知道他/她已經走了,我不會去送,這 樣比較簡單。但是會一整天呆呆的,都好像在盯著空氣裡的他/她,我只會看見 那一架正飛向遠方、飛向「空白」那裡,的飛機。

1997 年7月28日。在廉價咖啡館。擠滿了人,環繞音響是整個重重疊疊的人聲, 聽著聽著,就打起呵欠來,差點就打了盹。桌旁的先生很安靜,包括他抽的那隻煙,就擱在煙灰缸上,也安安靜靜,煙很沉穩,飄的很緩慢。我以為他沒在抽,我以 為煙已經熄了,但鼻子老是聞到香料的味道。很久很久以後,突然醒了過來。沒錯,他抽的是南洋印尼煙。他早已經走了;但香料還在那裡。

1997 年7月30日。WW Ⅱ家的樓下是一個臨時的菜市場。我走過騎樓下,我的眼前 有一隻很大隻、很漂亮的大麥町,它就站在那裡,它看著旁邊一個好小好小的小女孩,她穿著小紅帽的背心,一隻手很努力的把一隻橘紅色的藍球抱在懷裡 ,一隻手則讓她媽媽牽著走,好像那媽媽在用一隻手很努力的抱著她,還一邊加速度的運那隻球。

1997 年7月30日。昨天的報紙。臺北的上 空有很多鴿子,民眾害怕屋頂的 水塔沒蓋子,而鴿子老是停在那裡啄羽毛,他們害怕鴿糞掉在用水裡,會不會 得日本腦炎(會死人的)。於是臺北的賽鴿協會一再宣稱,臺北的賽鴿都非常 乾淨、健康,所有的鴿籠都比某些人住的房子還要乾淨、而且漂亮。
--所以他們的語意就是:是人把腦炎傳染給鴿子的。
今天的報紙。因為戶政人員的疏失,曾先生於是就有四個不同編號的身份 證。

1997 年7月30日。下樓去買煙。24小時的7-11。店裡面正在放ICRT,一個在店裡面 到處走動的男聲,沒有花腔,很乾淨的嗓音,在電波當中。那聲音困惑了我-- male voice/foreiger/english--周邊的東西都喚醒了--眾多「外來的」的貨物,很多東西突然像是第一次認識。想寫一個極短篇:有一個人 就窩在半夜 的電話亭,旁邊都是昏暗的,只有那裡 是亮著的,他在電話裡面不斷的講電話、掛電話、打電話,就只是在詢問他的朋友們一堆他周邊所使用的日常用品、和食 物,他不斷的詢問他們價錢、什麼東西作成的、以及「翻譯」成原文。但他的朋友們什麼也不知道(雖然「它們」老在他們身旁、在他們身體裡面、佔領了他們)。 他們就是沒辦法回答「它們」。

1997 年8月6日。淡水捷運站,一個很大的廣場,面對河的出海口,對面 是山。正什時分,有皮的東西都晶晶亮亮--而且高熱。這裡有一個咖啡館,叫作「非咖啡」coffee cafe。很滿的空著,沒有什麼人。現在我隔壁坐了一對中年夫妻,吃著在這裡買的麵包----連麵包都很滿的空著。現在走了。很少有人會在這裡待久一點 (即使是一點點點的久都太久了)。這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整座咖 啡館都在震動;每隔一段時間就地震一次;這裡是「地震區」捷運來了;捷運走了.....
手一直貼在書包上,裡面是我的畢業證書,兩張的紙竟然我要搞那麼多年才 拿到。所以手一直貼在書包上,就好像貼在它們身上,怕下一秒鐘會像用隱形墨 水印刷的一樣,就只剩下兩張裱貝過的白紙.....(攝影:┗┳┛, 2030/01/31, taipei)

1997 年8月7日。一張隨手撕下來的空白紙,它們是被輕率而且不必被負責任的, 它很「容易上」,可以任意的被拋棄,沒有允諾,沒有明天。除非成了「妻子」,夾死在任何筆記簿,哪一本書或是某個夾子裡面。而筆記簿,附帶了某種 與我(使用它的人)的倫理屬性。我得在上面刻些東西,它才成為一個東西,標上一個記號(成為我的的記號)。雖然,某種記號老早就在那裡了。
你總是會回到這個地方,這個樓梯的第幾個階梯,然後說著同樣的話,想著 同樣的故事,外面是同樣灰色的風景,而且,你總是不斷的唸著同樣的對白(同一頁腳本):「是的,我會。」而且每一次你會露出失神的樣子,再一次,一樣的準 確,然後同樣的覺得自己再一次的被剝奪(光)了,只剩下同樣光滑的表面。
於是我成了一個影子。幻想著那個同樣被反覆不斷幻想著的原始點,那個最 初。
同樣地,那個點,一切都充滿了歧異,之後,只剩下越來越多的類同。一種 型式(壁紙開花了,開著最終的枯萎)。
「我試圖在被稱之為哲學的東西中找到某種『快感的經濟』(economy of pleasure) 。」--德里達訪談錄,〈不存在一種自戀〉;「在你的音程上要節儉,像對待幾塊 美金那樣對待它們。」--史塔汶斯基。

1997年8月8日。我們不可能去說出那個狀態,我們只能「身在」那個狀態裡頭。
例如,坐在公車上,你不能說明「去」或者「返」。你不在「去」,也不在「返」, 你坐著,你並沒有在走。
「往」臺北的客運車。一路上車子一直在抖(我坐的是船)。整個身體隨著車輪與地面的磨擦一起,一起和地面磨擦,我手上的筆其實是一隻電動刮鬍刀(筆也發出 那種聲音)。整個高速公路是暗的。外面的暗--告訴你裡面燈火輝煌--透過窗,當你看著外面其實你只能在看著裡面(外面在就在很「遠」的地方--隔一層 皮,你摸著那冰涼鐵皮)。那窗,因為車裡面的「燈火輝煌」,以及車外面的所有會發光以及會 反光的星體,組成了一部重疊影像的電影(《迷離情骸》 Nadja,車右邊的旅館霓虹招牌浮在左邊的車窗上,浮在那裡,如同身在太空(我身 在太空當中)。過楊梅站,未到下一站(車子地圖上是兩站之間,不確定的之間),開始塞車,所有的車,一整排擱淺(紅紅的車前燈--就像一群紅眼 睛的甲蟲)。車裡面我頭頂上方的貨物鐵架映出一片紅光,它也反映在我右邊安全門的平面(推出去,我就死在真空的大氣裡)。
塞 車,大量的車前燈反映 在車窗上,那片玻璃立刻成了立體透明拼貼,疊著幾十種不同角度的畫面,實體被分屍了,我是一條魚,我坐在水族箱,我有一雙魚的眼睛,在汽車旅館床褥的桌 旁。那人和那人躺在那裡,車前燈閃過,整個房子的影子走動了,然後又走回來....。沒有什麼是「確定」的,但就是在這裡一旦你有一個「目地」,你就開始 焦慮,你就有了——「我到底在哪?」、「離那裡還有多遠?」、「還 要多久就會到了?」 ..... ——所以車裡面的人全都醒了,所有的人都立刻罹患嚴重 的憂鬱症。
成排高高的路燈,上面是天空,天空是看不見的(你沒看見天空,只有你常識告訴你 ,上面是天空),坐在車子裡看,車子就好像正穿過好長好長的隧道。
我的朋友蒟蒻沒辦法坐公車,因為一上了車,她的腳就踏不到地面,然後,她就開始 全身失去重重,自己就立刻空白掉了,但尷尬的是,她的腦子還活著。告訴她:我 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腦子傻在那裡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裡。就好像被火星人綁架了一樣。一下了車,腦子醒了過來,剛才那段全部失憶,就像在聽音樂(錄音 帶),其中的某一段突然地被洗掉了,在某個非常不確定的時刻。

取自林則良以東尼.十二月之名出版的日記體小說,《被自己的果實壓彎了的一株年輕的樹》



攝影:┗┳┛, 2007/04/24, taic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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