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7日 星期二

「你問起……我說忘了」


攝影:┗┳┛, 2030/01/24, taipei

一九八五年夏天,光淤積在教室外,淹沒了樹、草地和磚牆,佔領桌椅。我睜不開眼睛。


眼睛是神的領地,我半瞇著,一種飽受放逐的哀愁緊捉住我,鹽柱一般開始潰散,開始飛散。因為碎裂,我陷入徹底的絕望當中。石頭;石頭;全世界只有熱,以及更多的石頭。風逃竄的太遠,只有光,如果光可以解渴的話。

高一的時候,那時我要升高二了。整個暑假的早自習,光總是叫我倦怠。倦怠像是一種長期病著的夢,並不比死亡來的直接和赤裸,但淹沒了喉頭,淹沒了嘴巴,終於 淹沒了鼻子,叫我嚷不聲來,光是滿空亂捉,然後就浮了起來,忘記呼吸,忘記生氣。和和氣氣的隨慣性擺動,一隻巨大的鐘擺,去去來來,白天黑夜。今天明天。

就像迷戀著生病我迷戀著想像下雨。雨像是惡性的癌,一點一點啃著我的神經,叫我面對光時失神、怔忪。我半瞇著眼睛,艱苦底吞著石頭下肚。吞了又吞,忘記吞得肚子重的爬不起身來。躺著最好。最好是頭猛猛的往作業撞上去。叩。叩。叩。一整個暑假我的頭厚重的如一團陰雲。

然後我慢慢的失去了眼睛,終於我失去了神。我徹底的感到絕望。但我謙卑有禮,繼續維持存在的偽裝。

徹底的絕望讓我驚慌失措。因為冷漠,我驚慌失措。因為不再信仰,我驚慌失措。我太年輕了,瘦弱到不能沒有神。

起初,手沒有神的風聲和雨聲的跡象。但一個愛詩的老師告訴我要影印舊壞了的影印詩集,不如用手去抄,他把詩集交給了我。正方形,毛邊都要肢解了,裡面的字,只有光才能辨認。必須用手去辨識。

我 準備一堆裁好、方形的白紙,以及線團,格子譜和斷斷續續的心情,蓋在教科書下開始偷偷抄起來。不敢張狂,也不願意退縮。方旗的《哀歌二三》,我抄了起來, 陪我度過光最兇暴的早自習,兩個月後,鮮紅的封皮黏上水洗過的藍色紙,浮出一隻手繪的瘦獸——瘦的必須敬畏神的小我。我的手抄線裝書誕生了。我稱之為「我 的耶穌」。有時天陰了,天下雨了,雨穿過燈火微燻的晚自習教室,射中我的頭,我的眼睛,我的臉孔,我的嘴唇,我的手臂,我的手……窗口成了畫框。我搬進畫 底裡。守望著一個新世紀的到來。

守望著守望著,虔誠的禱者在入眠的火焰中打睏。再睜開眼睛。

再睜開眼睛,眼睛是神的領土。方旗的《哀歌二三》是一本叫眼睛醒過來的福音書。我當時不懂,只是用手去辨識。一本手抄詩集,以及更多更多必然被遺忘的夏日和神。

你問起那個黃昏和戀愛的故事,我說忘了。我說忘了。口中只有豐饒而芳香的甜,早已在血肉間流傳。不必依靠記憶也能清醒的意識到,一如對方旗詩的意識。「叫醒頭頂上的春燈/點亮了一個清清楚楚的耶穌/見證著你底青色衣裳以及夜……

……而其煙色的歷程已在洄流裡沈埋/於是你…… 」(1989)

原載《中時晚報.文學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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